姜至走后，屋里剩下两个人。

室内安静得近乎落针可闻。两个人面对面坐着。

“他说的是真的吗？”今一忍不住看向方礼。“你……真的是我创造出来的吗？”长久的宁静终于被打破。

“不完全是。”方礼的声音沉静柔和，像在月光下浮动的一掬深泉。“你确实创造了我，但他所说的‘让我活过来’，从一开始就不成立。我是被‘唤醒’的。我有自己的意志。我不是你的所有物。”

“只是......现在看来你好像只剩这一条路可以选了。”方礼的目光落在对面的人身上，凝视着她沉默而复杂的表情。

今一知道，眼前的他，原本应该是生活在代码里的，在另一个没有‘自我意识’的世界里漫游的游戏角色。但此刻，他就坐在自己身边，又是那么的真实。

她沉默地听着他的声音再次响起。

“过去，任何时候你都可以向我——向你制造的生命——下达命令，不论是以什么形式。”他以最快的语速说：“但现在，这是最后一次了。这是‘你’的权利——”

他的手攥起，十根指头几乎要突破皮肤陷入掌心：“这也是你所欠我的。”

“以后的我，不会再被你所操控，我会去找到自己的真实。”

那是一种极度悲哀，近乎虔诚的一种情感，他似乎想要眼前这个女子时刻铭记：一切的开始都在于她。

世界仿佛只剩他微阖的眼睫、凝滞的心跳，和急促绵长，近乎哀恸的呼吸。

良久，直到屏幕弹出新邮件提示的叮咚声自远处传来，将他们一同拉回到现实中。

是姜至发来的关于“恋爱关系确认”的经济合约。

今一看见了那段他附加的文字：我想我有必要跟你明确强调一点。如果想要靠一段恋情去获得暂时的稳定，获得大众对他身份的认可，那我们最好还是直接签订合作合同。如果你对于恋情有什么其他理解，我希望你能在明早及时告诉我。

她听见一道声音从头顶传来：“你知道的，我不会为了这些可笑的代价放弃好不容易得来的自由。”

意思是，他希望今一接受。

姜至，方礼，还有那些千千万万等待着游戏公司给出答复的女玩家家们，他们无形之中都在催促今一下决定。

“我答应了，你自由了。”

她当然希望能够及时‘止损，将方礼的存在变得更加合理化，至少能够令他们双方暂时脱困。

今一屏住呼吸，她并不期望来自眼前这个虚幻生命——这个连真身都没有的生命的回馈——是否会达到她想要的效果。

方礼笑了笑，说：“谢谢你。”他说话的语速有些快，好像在压抑着什么：“谢谢你愿意给我自由。虽然我觉得你应该挺不自由的。”

今一沉默了一会儿，苦笑，她想方礼说的或许是对的，她现在确实挺不自由的。

方礼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，望向某个不知名的远方：“你知道吗？在我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时，其实并没有像现在这样‘完整’。在创造者赋予我生命，让我拥有‘自我意识’的那一刻，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奔向了她。”

“而如今，在她选择成全我们之间的这段‘畸形的缘分’之时，我反倒不知如何自处了。”

世界陷入前所未有的安静，一种无声的心照不宣降临在两人身上。今一莫名生出一种愧疚，她清楚地记得她曾收到过游戏那头传来的信号，但……她无视了，或者说，她删除了。

她当时只觉得那是系统bug，并没想到，那是一个世界向另一个世界的呼唤与祷告。

好在，他们如今已经在一条路上奔跑。就像一颗石子自高空飞下落入水中，原本平静的生活里骤然掀起了万丈狂潮。

今一是第一个入水的人。她必须迫使自己下沉、下沉，只有她了解了所有，并理清了自己的思想，方能让水底的方礼不再孤单。

她的背包鼓鼓囊囊的，承载着她的坚定意志，让她下沉得坚定不移。那是他们最初的也是最终的渴望：救生。

他们暂时达成了一致。

对话彻底结束，墙上的时钟转至凌晨两点。今一简单地洗漱过后，在房间里为方礼简单地打了个地铺。随后，便一头扎进被子里，不再管他。

这一整晚很神奇，今一翻来覆去，虽然脑袋晕乎乎的，思路却意外地清晰——这一切实在是充满了惊悚感。

世界似乎像一条被放在砧板上的巨大明档烤鱼，那些鱼皮散架过后便浮现在周围的、隐藏的鳞片，便被赤白狰狞地展示了人前。

所以她不能逃避，生活还在向着她无法预知的速度进行着。

想着想着，耐不住困意，沉沉睡去。

凌晨四点许，窗帘不知什么时候被风吹起了一条缝，屋内昏睡的浅眠的人因这一线天地泛的光而陡然睁开了眼。

窗外大雨倾盆而下，远处的霓虹被淋得闪烁不止。方礼单手支着自己的下巴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，目光坦荡得像是在注视一个老友——也的确是一个‘老’友了，二十多年了呢。

玻璃在寒风中一寸寸变得模糊。他打开邮件将那份合同看了两眼，确认没有什么大问题之后才放下心来。

接着，目光在墙上的一幅字画上定定地注视了良久，直至眼中所有的情绪都化为了平静，才再次躺下。

直到天光大亮，昨夜风雨洗刷过的清晨此刻处处闪烁着清冷空气氤氲成的雾气，树枝上还低垂着几个雨滴，一滴，两滴，又无声落地。

他推开门走进去，拉开窗帘后带进了一阵沁人心脾的冷风，吹得房间对面墙上挂着的书法画上的布帘哗哗作响：“北冥有鱼，其名为鲲……”他自顾自念了一句，“你说得对。”

随后看向旁边被吵醒，睡眼惺忪地坐在床上的人。被子从她肩膀上滑落，露出白瓷般细腻的皮肤和一小片精致锁骨，她随手将被子拉上去盖住，随后才彻底清醒过来。

她听见他对她说了一声‘早上好’。声音一如既往的干练冷静，不掺杂任何其他修饰。而他本人此刻正注视着她，像是透过她在看其他人——或者是另一个自己一般——让她顿时有些脊背发寒。

见她沉默，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失礼了，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她，声线却没有变化，道：“今天该去公司正式签合同，然后对外宣布恋爱关系了……”

‘恋爱关系’这四个字被方礼说得极其自然，就好像是在陈述一个普通的，明天会下雨的事实一般，与他说话的对象是谁无关。

显然他已经将这件事彻底作为计划中的一部分，将今一视作一颗没有思想感情的棋子。

方礼已经说完了。今一垂眸看向地面，一霎有些出神。她并非因为这种视作道具一般的感觉而感到困窘——只是在冷静自持，装出一副被合理驯化的模样。

他大概是耐心告罄，提醒一般地念了一句她的名字：“今一。听见了吗？”

她回过神来，对上他沉静漆黑的眼睛，也并没有反驳的意思，顺着他的话说下去：“我知道了。”

大概是没想到她会如此轻易的答应下来，他有些疑惑地看了她一眼：“你没有其他想说的了？”

“你要知道，这不仅仅是对我，一旦我们之间契约存在，你的一切也会公之于众。”她慢条斯理地开口，斟酌了一下用词后道，“无论你再怎么躲藏，假的就是假的，也依然会出现许许多多的漏洞……”

“我答应给你自由，会签下合约，和你对外维持恋爱关系，但这只能帮你挡下那些迷恋你的小姑娘玩家。你觉得，这……会是真正的自由吗？”她勾唇，笑着说。

她抬起头，和他视线相交。明明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，此时却都平静地注视着对方，眼神中带着几分探究和审视。

“或许算是一场豪赌，只是筹码会变得不止我自己，”他闭上眼，轻轻笑了声，“……也好得很。”

她就站在那里，穿着天青色丝质长衫睡衣，身材窈窕，双眸盈满笑意。“你说得对，”

“我要的，不就是这样么？”他抬起手，轻轻抚上她的侧脸，指腹感受着那温热的触觉，眼中倒映着今一，却没有她。

“我一直在朝深渊走过去，直到已经深深陷入，又为了追逐到那份属于自己的真实而爬出来，你……准备好要跟我一起向深渊坠下去了吗？”

方礼凝视着她，像是要将她从内到外看穿一般。半晌后，却是轻轻笑了起来。

很快，只需要一个上午——方礼和今一便完成了秘密合同的签约，并且出现在大众视野中。

摄像机里的他们仿佛真的是情侣，在采访时都牵着对方的手，偶尔目光交汇，也会默契地低下头莞尔而笑。

一瞬，无数热搜如狂风暴雨纷至沓来。

方礼和今一，谁都将无法置身这信息爆炸的社会之外。

大众所看到的世界，是虚假的，亦或者是真实的？这大概是一件难以说清道明的事情，网络的角落里，都堆积着不知所谓的人类所抛落的情绪。

在无数网络用户组成的幽暗森林中，方礼的存在究竟算不算‘网络奇迹’？

游戏策划也觉得这种事情匪夷所思、毫无道理，却又告知角色受众的乙女玩家们“他很安全”。

三个月前，确实不少乙游玩家曾发出抗议的声音，热搜词条从未停下她们“老公”的名字。

但如今，大众接受了她们心爱的乙游男主成为现实人物的事实。CP超话里粉丝们开始各种花式嗑糖。她们还开始“文字”创作，写出各种天马行空的同人文。甚至通过挖掘游戏中能透出端倪的各个角落的碎片剧情，得出了不少令人哭笑不得，又饶有趣味的荒诞推测。

为什么接受得如此之快？其实今一也有些讶然。

因为她们很轻易就能将这些角色遗忘丢弃，“不过如此、大浪淘沙的，游戏人物而已”，玩家总不会对角色深情，“因为下一秒就会有新的角色替代上一任。”

她们根本来不及思念与爱。

这就是现在的时代，不少人因互联网的发展而变得更加理智。

却也更加难以去认真地爱与被爱。

小说《循声于光》试读结束，继续阅读请看下面！！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