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口中虽说的，只让桂枝擦擦脸，但却转身去妆屉和衣箱里翻出了些衣服首饰来，叫桂枝帮她穿上。

等穿戴齐全了，她便站在菱花镜前仔细端详。

“小姐，这穿的是不是素了些？”

桂枝眉头皱起，上下端详，只见晚秋穿着一身月白锦衣，下衬的也是素色的襦裙，裙上花纹淡雅。外披着件兔绒方领袄，颜色也是淡淡的，看上去还有些陈旧，袖口处有些许压出来的细褶。

姣好的脸上不施粉黛，发髻也只是挽起用一根银簪固定好，虽她生得好，但穿着打扮的这一身，倒显得有些……

寒酸。

如果要形容就只能说是寒酸了。

桂枝拧眉，不解的看向晚秋，问道：“小姐就穿成这样去见姑太太么？我记得前些日子，外头制衣坊定的衣裙不是送来了么？”

也不怪桂枝询问，在她看来，自家小姐平日好脸面，便是府里的分例时常被克扣，她也会自个儿拿出体己钱来，甚至典当从金陵带来的物什，也要在外维持好体面，免得让旁人越发看轻她们。

以前莫说是穿得像现在这般寒酸，便是日常四季的衣裳，都要常换常新，还要当季当时，京城里时兴的样式。

若不是金陵那儿的金桂姐，月月差使人从金陵老家那送赁铺子的钱到汴京来，她们非得将箱笼里的东西都当光了不可。

晚秋知道自个儿这举动跟往常不同，便朝她笑了笑，解释道：“咱们去姑太太那，是去哭穷去的，若是穿的太好，别人哪里肯信？那周福见了，也必要叫屈。”

桂枝却还有顾虑，“可穿成这样，岂不是失了体面么？”

晚秋却只淡淡道：“咱们在这府里，哪里有什么体面？以前不过是我打肿脸充胖子，强撑罢了。咱们从金陵带来的好东西，哪个不是当的当，卖的卖，往日里厨房那时不时敲咱们几个钱，制衣、采买的下人也动不动来要银子，分例月月克扣，如今更是直接连炭都不给了，若是再不去让姑太太瞧瞧如今我过的是什么日子，恐怕是要白叫那起子人折腾死了。”

桂枝听的眼儿有泛起了泪，忍不住咬牙：“早知道如此，咱们何苦卖了宅子来这京城。”

“可别提这个了，往事不可追，想了也是无用。”晚秋示意桂枝擦泪，又温声道：“你也别哭了，天冷，仔细冻伤了脸。”

见桂枝应了声，又擦了泪，晚秋才满了意，“咱们这是去讨公道去的，我穿的丢人，周淑婉也别想得脸，咱们这就去见姑太太去。”

说完，她便领着桂枝往外走。

因着晚秋分到的厢房地界偏僻，离她姑母尤氏住的正房也远。

经了游廊，过了寒冬花叶谢尽，略显萧条寂凉的花园、怪石林立的假山，又走过了二重垂花门，才到尤氏如今住着的正房。

正房外走廊挂着几只艳色纷呈的鹦鹉，因着天冷，有些打蔫。

正房的丫鬟小红站在暖帘外，远远的就见到了晚秋跟桂枝的身影，看她们走近了，忙迎上去，笑道：“表小姐来了？太太在里头呢，今日少爷跟少夫人也一块来拜见太太，如今还未离开呢，今日倒是个好日子，一家人都聚齐了。”

小红是金陵老家带过来的，自然对晚秋亲切些，也不像别的下人一般捧高踩低。

晚秋见她来迎，也露出个笑来，“今日怎么是红儿姐姐在这儿守着？那几个丫头难不成是躲懒去了？”

小红是跟着尤氏多年的大丫鬟，当得起她叫一声姐姐。

小红听了她的话，表情僵住一瞬，但很快又恢复了平常，只笑着说：“今儿个爷跟太太难得一块儿来，太太高兴，便赏了钱让那些小丫头们出去耍了，老太太身边还有喜儿，庆儿伺候着，里头人手足，我便来这儿瞧瞧。”

“说来也巧，我才站这儿不久，表小姐您便来了，倒是让我心里高兴。表小姐，您要进去么？若是要进去，我便去通传一声。”

小红说着便笑，晚秋也笑盈盈的。

这丫头心思倒巧，该说的话都说了，消息全在话里。

姑母房里今日倒是热闹，主子们都聚齐了，正适合她进去演一场好戏。

晚秋眸子微动，对着小红道:“没什么忌讳的，好姐姐，你且去传吧。”

小红听了，顿了一会，不动声色的上下打量着她。

这表小姐平日里若是听了到少爷在，必是要避嫌，免得又遭少夫人猜忌，今儿个却一点也不忌讳，反而要进去……

她不打量倒好，一打量便看出不对来，往日里晚秋打扮虽不喜过艳，但也绝没有这般素净单薄，发髻甚至只用一根银簪子簪起。仔细一瞧，衣裳上都有着旧痕。

再去看她身后的桂枝，面带愁容，眼下微红，跟受了委屈似的。

事出反常必有妖，小红心下当即打起了鼓，笑也牵强起来。主子们若是闹起来，表小姐或是没什么，她这个通传消息的丫鬟，可别变成了出气筒。

晚秋见她好一会不动，也明白她的顾忌，双手笼于袖中，柔声道：“红儿姐姐，我今日是必然要进去的，您通传不通传，都改变不了。”

小红原地踌躇，面露难色，晚秋手从袖子里伸出，朝她递了个东西，小红往那看去，只见帕子包着翠汪汪的一抹

——是一枚碧玉镯。

“表小姐这是什么意思？”小红明知故问，眼盯着镯子不放，若是以前，这东西算不得什么，但到了京城之后，她这大丫鬟倒是眼皮子浅了许多，开始觉着眼热了。

晚秋顺势握住她的手，小红半推半就的，镯子便滑进了她的腕中，看着倒是合适。

镯子套上了手，小红越发舍不得丢下了，偷偷瞧着，只觉得这碧玉镯子戴在她腕子上，怎么瞧着都好。

晚秋见此只笑道：“请姐姐行个方便罢了，咱们都是金陵来的人，如今这宅子处处都被汴京的人占了，我不过是进去求个容身之地罢了，若是有什么，我便说是我硬逼着姐姐要进去，谁要问罪，我自个儿担着，绝不教姐姐为难。”

她这话说到了小红的心坎上，喜儿、庆儿都是后来的奴婢，周家带来的人，反倒将她这从金陵来的老人排挤到了门口戳脚挑帘子，凭什么？

小红摸着镯子，定定看了一眼晚秋，便定下了主意，假情假意的笑也没了，只道：“我晓得了，我去里头通传一声，只盼望表小姐能得偿所愿。”

说完，她转身便挑开了厚缎青底红梅暖帘，往屋里去了。

桂枝见她走了，松了口气，又去看晚秋，见晚秋云淡风轻的模样，心下少了许多惶恐。

她家小姐这回，想来是真硬气起来了。

过了会，小红又掀开暖帘，请晚秋她们进去，“表小姐，快进去吧，老太太等着您呢。”

晚秋道了声谢，便带着桂枝往里走。

一进屋子，一股馨香跟融融暖意便环绕着她。红雕漆嵌玉荷花纹屏风的另一侧透出些细碎的说话声，她知道，他们就在那里。

她带着桂枝绕过了屏风，果不其然，姑母尤氏坐在上位，下头两边各自摆着三张楠木靠椅，椅上搭着红缎椅袱。

尤氏身边站着她的庆儿、喜儿两个大丫鬟，右下手靠椅上坐着王闻序跟周淑婉，周淑婉背后站着她的丫头珊瑚、珍珠，他们应是听见了晚秋进来的声音，齐齐朝她看去。

尤氏是晚秋姑母，二人在面容上，颇有几分相似，她见晚秋来了，先是一喜，又瞥了眼周淑婉，见她面色不愉，只好将喜色压了下去。

周淑婉眉头紧皱，她今日难得同王闻序一块来见尤氏，自然精心打扮，穿了身牡丹织锦杨妃色长裙，外头罩着枣红色狐裘，身上配着八宝璎珞，耳边坠着双明珠，飞天髻簪着凤冠，凤凰舌下坠着颗光珠，将她一张清秀的脸衬的尊贵非常。

跟她比起来，晚秋的穿着打扮，还不如她身边的仆婢，但一见到她，周淑婉的心底就好似被蛰了一下。出于女子的敏锐，她条件反射的朝身边的王闻序看去。

她窥见王闻序一见晚秋进了，目光便跟被牵引着似的，一双眼里除了她外，再容不下旁人。但很快的，他的视线便极其自然的划走了，没事人似的，声音温润而疏离。

“原是妹妹来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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